含男量90%的行业,她们为什么坚持
高桩舞狮,实际上是一种竞技体育,人只有站上去了,才会感受到那种往上涌的恐惧——因为它不光高,还抖。
站在凌空的高桩之上,嘉丽和婉均这一对表姐妹,既要面对随时摔下来的恐惧,也要面对“女孩子舞什么狮,不过是个花瓶”的质疑声。
诚然,在舞狮这种传统的“no girls”行业,很难摆脱男性凝视。但在这一二十年间,女狮人其实不算罕见,只是像这种坚持双女子、跳高桩的组合,在嘉丽和婉均的身边也没见到第二对。
高桩舞狮,实际上是一种竞技体育,人只有站上去了,才会感受到那种往上涌的恐惧——因为它不光高,还抖。
每日在最高2.5米、最宽1.8米的桩之间跳动,就像跨越险峻的万重高山,身下是隐形的沟壑和湍急河流。特别当两个女孩垒起来时,最高就会超过5米——接近两层楼的高度。
两个女孩的命运,就这样被舞狮紧紧捆绑在一起。她们或许是《雄狮少年》里的少女阿娟,只是并未像电影中那样,在偌大的现实困境下投奔一份“好工作”,而是用一种旁人未必理解的方式,辗转在楼盘、商铺、酒吧或夜店谋生。
嘉丽和婉均日常训练的狮馆,是一个由简易大棚搭起来的水泥场地,周遭是还没铺平的泥泞路。室内由于昏暗,日夜都开着一盏大灯。采访当天,正值广东春天罕见的滂沱大雨,坑坑洼洼的门前积满了水。更意外的事情发生在后头。当晚,两姊妹正在高桩上练动作,两位师兄刚迎着鼓声上桩飞跃时,突然“啪”地滑倒了,跌坐在其中一根高桩上。鼓声骤停。嘉丽很紧张,怔怔地问:“有没有事?有没有事!”男孩取下狮头,爬起来拍了拍屁股,才发现裤子湿了一块——因为连日遭遇暴雨,简陋的屋顶开始漏水,滴湿了其中一个桩面。这种意外,对于入行近21年的嘉丽来说很寻常,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。而且寒冬和雨天都不是最恼人的,因为夏天的训练更近似酷刑——场馆内没有风扇、空调,无论男生女生都裹在如同棉被一样的“狮被”里大汗淋漓。嘉丽7岁就被选进了顺德女子醒狮队。那是当时全国唯一一支纯女子高桩队,也是世界第一支。因为危险系数高,鲜少父母愿意让闺女加入,而且90%以上的从业者都是男性,女孩的前景一片渺茫。进队第一天,教练就让女孩们上桩。微电影《南狮梦》中提到,“上桩,即为狮子上山觅食之意”,但要拟其态并非易事,因为在桩上跳跃,就像在空中玩危险的跳房子游戏,时刻要瞄准仅能容下双脚的小圆铁片,是真的“犹豫就会败北”。嘉丽胆儿肥,在上面只觉得刺激好玩。但没多久,她就发现女孩要熬更多的苦:一样距离的两根桩,男生一下就跳过去了,但女生可能要练上一个月;在体能训练上,男生跑3个圈,女生就可能要跑10个圈。自那之后,嘉丽就经历了普通小孩无法想象的童年。“比如扎马步,我真的经历过在屁股下面燃着香炉。可能你们以为那是电影里的效果,但我就是这样过来的。”最开始,嘉丽担任的是狮尾——就是需要把当狮头的小伙伴举过头顶,简称“坐头”。这意味着需要很多力量训练,于是她每天在左右脚各绑上10斤的铁片,再背上装满20斤沙子的背心负重跑。像“钳腰饮水”这一类高难度动作,她们也要学:狮尾钳住狮头的腰,在桩上进行360度的大旋转。睡眠是肯定要牺牲的。为了不耽误读书,嘉丽在每日清晨5点就要骑车去狮馆,赶在早读前训练;下午放学后仍要继续,每天踩着月光回家。在这个行业,女孩非但没被“特殊照顾”,反而会受到很多约定俗成的桎梏。比如一些传统的狮队,不会让在生理期的女孩碰“开过光”的狮头。女孩们无法练习舞狮,但也不会因此放假,于是就只能做体能训练。训练的痛苦还是其次的,更难堪的是从女孩走进狮馆开始,质疑和讽刺的声音就像甩不掉的影子。“他们会说,你们女孩子不用真的去比赛,反正也赢不过男孩子。可能很多人都觉得我只是一个花瓶,不懂舞狮子。”嘉丽说。轻飘飘的闲话落在小孩子耳里,就成了心底的刺。在双重压力下,嘉丽总是偷偷哭。好不容易忍住了,新的难题又出现了——她真的从桩上摔了下来。那是嘉丽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。师姐举起她有4米多了,一失手,嘉丽就凌空摔到地上。那种落地的感觉,在嘉丽回忆中只剩下两个字:恐怖。那一次,嘉丽摔伤了腰、屁股和手腕。但这仅仅是个开头,之后在漫长的舞狮生涯中,伤痛和恐惧同步叠加,常常撞在铁桩上血流如注,膝盖上还磕掉过一块肉,明显凹了进去。半月板也反复发炎,她就跑医院做电疗和针灸,让医生用针管把膝盖的淤血抽出来。“每次去做康复的时候,医生都说不要再跳了,不要你腿废了。有一个护士姐姐还叫我‘赶快嫁人了’,看到我经常来就难受。”嘉丽苦笑。阿斌是嘉丽的男友,聊起这个话题时脸上总是五味杂陈。“她掉下来的那几次,刚好我都不在。现在她每次跳桩我都会在旁边……我的心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。这也是为什么每次高桩比赛前,狮队都一定会在祠堂上香,就是祈求一个保佑。”嘉丽的现任师傅也清楚她有多倔。嘉丽如今所在的中山市三角镇龙狮协会,是当地的一支老牌狮队,她是在某次“失败”的负伤比赛中,被会长叶师傅一眼相中的。当时,作为裁判的叶师傅需要在比赛之前,对所有参赛选手进行一个难度系数检录,以免和申报表上的不一致。他眼睁睁看着嘉丽跳了两次,摔了两次,撞得两条腿都是淤青。叶师傅走到她身边,发现她膝盖本来就有旧患,肿得像萝卜一样,就建议她不要驮搭档了,一个人检录完就算了。嘉丽的眼泪夺眶而出,坚决要按规定跳完了全程。但最终,嘉丽在比赛中途还是受不住膝盖的剧痛,发生了意外,搭档情急之下从桩上跳了下去。虽然是一场败仗,但是她的韧劲深深打动了叶师傅。“就这个项目而言,嘉丽身上的女性精神大于技术本身。”像所有普通运动员一样,荣誉和伤病交替刺激着高桩上的女孩们。嘉丽第一次参加市级的高桩比赛时才9岁,还是作为“替补”上的场,但一举夺得了银奖。因为是唯一一支纯女子高桩队,女孩们出去比赛都是与成年男狮比。然而,由于各种原因,组建于1995年的顺德女子醒狮队在2010年解散了,创始人邓师傅也随即归隐田林。嘉丽为此失落了许久。“它陪伴了我整个童年,自己像突然没了一个家一样,不知道要去哪里。”狮队解散后的几年,嘉丽跌入了人生低谷。她曾到一些服装商铺工作,但内心一直郁郁寡欢。
母亲也在这期间因病去世。她变得沉默寡言,很快辞了职,也没再碰狮头。她觉得自己跟舞狮的缘分或许就到此为止了,毕竟不是所有的狮队都能接受女孩。直到有一天,从前的师姐们和嘉丽聊起了离开狮队之后的憾事。顺德女子队15年里,每年都有人加入、有人退役,维持在15-20人左右,因此联结了不少有高桩梦的女孩子。虽然很多师姐在30岁之后,身体都有明显的后遗症——天气一转腰和膝盖就会倍受折磨,但她们仍后悔年轻时“没再坚持一下”。嘉丽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来到了重要的人生分岔路口。很多女狮人也曾在此踌躇,但她们都选择了背道而驰。嘉丽也深知做这个决定很难。她并非天资最出众的一个,比如和很多运动员强壮的体魄相反,嘉丽看起来小巧玲珑。而且高桩舞狮,脚越大会越稳,但她的脚从六年级起就没再长大,至今都穿着34-35码的童装鞋。“父亲至今都会跟别人说,六年级时给我买的雨鞋,我至今还穿着。”思来想去,嘉丽还是想在这个“含男量”超过90%的行业里,以女生的名义再试一次。但嘉丽没想到的是,当她重新入行后,很快就遭遇了更难堪的一面:因为她是国内罕见的纯女子高桩选手,一些狮队会利用她这个“女性角色”大做文章,比如卷入圈内的名利纷争、拉拢各种商业合作。有一次,她因为受伤在医院疼哭了,医生也明确告诉她近期不要跳了,不然二次受伤腿就可能会废掉。但她仍被要求打封闭针去参加比赛。封闭针可以让她暂时感觉不到痛,但她深知这带来的后遗症有多大,就拒绝了。嘉丽逐渐认清,自己的“女性身份”已经被当作一种商品。可当她想要换狮队时,她发现自己连职场选择的自由都被剥夺了,遭到了百般阻挠。嘉丽也遇到过理念不合的搭档。双女子高桩本来就很讲求默契,嘉丽从小就听入门师傅说“狮头狮尾两个人必须是一条心,否则这头狮子可以拆散了”。因此,嘉丽时常感到孤独,换过搭档,也碰过很多壁,直到在老家遇上了她的00后小表妹:婉均。婉均是嘉丽的远房表妹,也是新任“狮头”。今年刚满18岁的她,呈现出另一种舞狮女孩的镜像。在跟嘉丽熟络之前,婉均还是一个深陷音乐考级困局的小女孩。她不喜欢古筝,却被家里逼着咬牙考到了八级,每天以泪洗脸,手上全是水泡。但她对舞狮有一种天然的热情,10岁开始就常常扒在别人的狮馆外面看。“那股劲儿一上来,好像就控制不住了。我一看到狮头,就想过去摸一下。”后来一次偶尔的发现,彻底改变了婉均的人生轨迹——得知表姐是女狮人后,她央求表姐也教她舞狮。这个决定让婉均跟家里爆发了激烈的斗争。母亲一直唠叨她,“你好好的古筝不学,都八级了,学会了弹钢琴和古筝,长大后就可以去教这些东西”;父亲更不同意她舞狮,说“一个女孩子舞什么狮,像个男孩子一样”,吵到后面还差点大打出手。
但这些都称不上是最大的障碍。婉均很快发现,对舞狮的喜爱,远不能支撑生活。这些年,舞狮行业上少有专项资金,狮馆的一切营运、队员工资、灯油火蜡、保险等等,纯靠狮队的商业演出。一些大型活动可能会有上万元的演出费,但大多数时候商演都只有一千多元,平均每个人到手可能只有一百块。特别在疫情之下,狮队基本年年亏损。因此,为了兼顾白天的舞狮训练,婉均只能在晚上兼职打工,于是她选择了到镇上的一家酒吧做销售,每夜出入于灯红酒绿之中。有时候为了节省时间,婉均在训练完之后直接缩在狮馆的一个小桌子上化妆,就着昏暗的灯光仓促完成。队员们陆续离去,只剩下婉均最喜欢的粉色狮头陪着她。叶师傅看着这个00后少女总是很感慨。“她是为了舞狮而选择去做夜场,第一她要生活,第二做夜场比较自由,因为舞狮90%都在白天。但我们的商演只要她报名了,从没迟到过。”酒吧的正常下班时间是凌晨2点40分,婉均回到家洗完澡、爬上床都已经4点。如果碰上次日清晨有商演,婉均也不回家了,下班后直接睡在训练场的小椅子上,等大伙第二天早上出狮。
阿辉是婉均的男朋友,也是狮队里的师兄。因为担心半夜下班不安全,他总是到点就骑小电动车到酒吧接她回家。他也心疼她,也想过让她换一份工作,毕竟喝酒对运动员伤害很大,但是既要兼顾白天舞狮、又能赚到钱的夜间工作确实不多。他们也曾一起讨论要不要离开小镇到城市发展,但两人还是更喜欢舞狮文化浓厚的家乡,可以更自在地过小日子。“如果可以的话,还是希望她做一个全职的舞狮人。”阿辉说。和表姐一样,婉均的膝盖和腿上都有伤疤,但她选择用纹身覆盖掉了,直接在疤痕上纹上了一个狮头和一条鲤鱼,还有一句英文:forever dance。这大概是狮队里所有人的夙愿,就是可以“永远一直舞狮”。但在现实中,这些小镇的雄狮少年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。近年来,舞狮收入低微,市场收窄,加上疫情的重击,狮队的商演减少了将近80%。以往忙得连轴转的春节如今也十分萧条,许多从业者生活难以为继,纷纷转行。在狮馆短短几天,我们就见证了各种意外发生:在准备商演的前一晚,突然就接到因疫情取消的消息;队员在训练的休息间隙消失了,原来是赶去送一单外卖;某天晚上又突然接到出狮需求,所有人次日的行程都被推翻。落寞是肯定的,但他们似乎都习惯了这一切:随时披上行装去演出,也随时准备收拾包袱回家。 因此在这个狮队里,不仅可以看到《雄狮少年》中的“少女阿娟”,还可以看到很多“咸鱼强”的真实故事。婉均的男朋友阿辉,从爷爷那一辈开始就是狮人,父亲还有一支自己的醒狮队,可谓三代狮人世家。然而,为了维持生计,阿辉的父亲只能转行经营一家五金店。“队友们各自成家后,就很少在一起出狮了。”他说。一代狮人也正在老去。在准备跟随嘉丽去拜访入门师傅邓大道时,大家忽然接到沉重的消息:师公刚去世,师傅心情很低落,无法接受上门拜访。那种感觉,就像所有人都想要稳住一座历史沉淀的高塔,却又禁不住风雨飘摇。今年的3月,广东省教育厅提出推进体育中考改革,体育中考成绩拟占中考录取总分12%,当中还特别提到大力发展岭南特色体育,“舞龙舞狮”也被包括在内。但这对于推进舞狮全面职业化仍道阻且长。这些年来,舞狮文化式微,从业者还承受着很多误解——因为早期舞狮的“好勇斗狠”,很多人误会舞狮之人都是小混混。然而,舞狮本质上是一种高级的竞技运动。在过去,许多狮人都是武馆出身,比起赛来观赏性极高。但如今舞狮只会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出现,比如在广东的粤康码上,接种第一针疫苗后会获得一只“舞狮”,因为粤语的谐音“无事”。正如嘉丽所言,舞狮本质上是一场哑剧。喜欢的人会为此着迷,看不懂的会觉得“土里土气”,越发参不透。
庆幸的是,舞狮的民间基础至今仍很扎实。据中山市三角镇龙狮协会的叶师傅介绍,光是在中山市,狮队大概就有三百支,玩舞狮的00后估计不低于500人。只是像嘉丽和婉均这样仍在坚持练双女子高桩的,在男性主导的舞狮队伍里确实是遗珠一般的存在。这对姊妹花,表姐明媚,表妹灵动。但在这个行业,“漂亮”好像没有意义,因为她们总是埋在狮头里,即便演出完毕摘下狮头,头发早就湿透了,脸上不是热得涨红就是累得发白。在更多时候,她们又必须承受“作为女性”的压力。一些商家会觉得女孩子舞狮“影响风水”,因此在很多商演中,嘉丽和婉均都不能上前舞狮,而是打镲或者拿点睛盘的。但是嘉丽和婉均,都有运动员那种天真又倔强的心,即便每日被恐惧、质疑和使命感三重拉锯,仍小心翼翼地守住这个易碎的梦:手机24小时随传随到,因为担心错过任何一场商演;腿受伤了不能跳桩,就时不时在桩上走一走;平日里练鼓还会垫上一块厚布,因为担心会扰民。嘉丽在抖音上发过一些日常训练的片段,收到过很多女孩的私信。她们会问怎样能跟她舞狮子,但有些女孩年龄还很小,有些又在很遥远的地方,所以嘉丽会推荐她们到当地的狮队去学习。嘉丽希望,未来能找到一群接班人。“因为‘高桩狮妹’代表的不只是我一个人,而是一群热爱舞狮的女孩子。” 冬奥会之后,许多人通过全球直播的摄像头关注到很多闻所未闻的小众运动。但像舞狮这种“失落”的大众项目,它的困境却无人问津。因此,在这对高桩狮妹心中,一直渴望有一天能登上“云顶”——就是由马来西亚华人创办的云顶世界狮王争霸赛,相当于舞狮界的奥运会。在嘉丽的入门师傅邓大道家里,就保留着一份马来西亚报纸,上面报道了在1998年,第三代顺德女子醒狮队曾代表中国参加第三届的云顶赛,还获得了第五名。 许多年过去了,婉均没听说再有哪位女孩去过,所以她想当“另一个”。但要怎样实现,女孩们恐怕还要跨越比凌空的高桩群更险峻的万重高山。新周刊k8凯发官方app下载的版权所有,未经允许不可转载
评论4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