硬核读书会
作家魏思孝是淄博人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作者 | l
作家魏思孝的豆瓣名叫“魏老师”。在山东,这个称谓很常见。陌生人之间搭腔、问路,张嘴闭嘴皆是“老师”。做媒体行当,我逢人也喊“老师”。出于这点,我同他开玩笑说,称呼他时,直接叫豆瓣名,一点儿都不突兀。
玩笑是在4月末开的。彼时,我回青岛,途经淄博,与魏思孝相约见面。我没有采访任务,步子明显轻盈许多。但现实是,尚未走出火车站,我就已迈不动步。我意识到,这个城市正如同行报道的那样,涌入一波“进淄赶烤”的流量。
网约车不好打,等了半天才有人接单。司机俨然是老手,他在电话中指挥我前往一处,很快便接上我,躲过拥堵。上了车,我给“魏老师”发微信同步行程,他在一家并不算热门的烧烤店等候已久,却还是回复,“慢慢来,不急”。
淄博文昌阁。(图/视觉中国)
我习惯和司机交谈,所聊话题无非是城市好吃好玩的去处,淄博司机说得无比详尽,末尾笑着跟上一句“我也搞不懂怎么就火了”。整个过程,我很放松。热情而朴实的人,谁会反感呢?
我发现,类似特质在魏思孝身上同样存在。我进烧烤店时,他起身相迎,与我寒暄过后,在炭炉上烤起肉串。他让我专心吃饭,不必动手,我也就学着他的样子,小葱蘸蒜蓉辣酱,再将其与烤肉一同裹入饼内。
以往,这里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旅行目的地,就在这半年,魏思孝明显觉得从外地来的朋友多了。他说:“其实过去知道我老家是淄博的,烧烤也常作为一个话题,这有利于摆脱饭局的沉闷。”饭桌上,我本想问他对家乡走红有何看法,但考虑到这并非工作,贸然问出,大概会让对方觉得我像个“潮巴”,也就作罢。
半年后,借着采访机会,我抛出此问题。他说:“我没什么太多的思考。”但他还是条理清晰地给出两点:“一、走红的方式很符合自媒体多样化的当下。二、我也很自豪,觉得不论是政府还是民间,都应对得当,展现了我们的好客。”
位于淄博的海岱楼钟书阁。(图/zibo.gov.cn)
那餐饭毕,魏思孝带我到海岱楼兜上一圈。从游人堆里钻出后,我们沿齐盛湖散步。其间,我问他最近看了什么,他说《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》,是接孩子放学时在车里看的。他分享了印象最深的一篇。恰巧我也读完不久,顺带抛出对该系列丛书的几句见解。当然,我并没讲出个子午卯酉。
身为专职作家,跳不过的问题自然是写作。那段时间里,我在众多文学期刊上看到了他的短篇新作,我很好奇,除此之外,他还写了些什么。他说,这次写了城市,讲一对男女的故事,叫《沈颖与陈子凯》。其余的,我没再细问,他也没有多说。依我的理解,作家无须过多解读书作,作品自己会说话。
《沈颖与陈子凯》
魏思孝著
大方∣中信出版集团 2023-9
城乡之间,“重要的是人的处境”
女子婚外情10年,28岁的情夫想分手,她雇佣杀手,企图弄残情夫。这是2017年的一起案件。大概是同年秋天,魏思孝在社会新闻中了解此事。比起吸睛的“买凶杀人”和带着戏剧化元素的“日常悬疑”,他更关注的,是这对男女何以至此,以及他们在情感中分别经历了什么。
该案件为魏思孝提供了简单的人物关系。他需要做的,是重新塑造这一男一女。就男性角色而言,魏思孝驾轻就熟。在其设定下,故事的男主人公“陈子凯”由乡村进城,漂泊之时,常感到无所适从。魏思孝说:“二十来岁那会儿,我就是这样的年轻人,身边也多是这样的。对他们的生活和内心,不论我如何去写,信手拈来,不会露怯,表达总是准确的。”
而书写女性,不仅对魏思孝,对任何男性作家均是挑战。以己度人、先入为主,常有男性凝视之嫌;参考网络上的流行标签进行虚构,又不免陷入窠臼。无论进退,结果都可想而知。我向魏思孝提出这个疑问。
他深知性别局限:“我对女性并不十分了解,自我内心不够细腻。于是,我以一些手法,去规避一些具体的写作内容,比如沈颖的日常生活。”如此操作,“沈颖”的面目逐渐清晰:出身城市,受过良好教育,在婚姻中屡受挫折,但她愿施与爱,也同样渴望被爱。
“沈颖是女人,是母亲。陈子凯是男人,是儿子。共性就是,他们都缺爱——男女之爱。”也许正是如此,书中出现了不少细致入微的性描写桥段。魏思孝解释,这是契合人物本身的。在写的时候,他思考的只有一点,就是尽量准确地写人,“其中肯定也磨损和丢失一些东西,这部分,也是我触及不到,或自己的缺陷吧”。
贾樟柯电影《世界》(2004)里,游客们在北京世界公园拍照。(图/《世界》剧照)
在爱欲之外,书中还潜藏着其他母题。上海书展期间,复旦大学人文学者梁永安谈及《沈颖与陈子凯》时就说:“(书中)确实包含着一种神秘,有一些女性自己对欲望、对人生的感触,还有自己的爱恨。里面既有想要掌控的部分,又有那种越想掌控越失控的感觉。这背后有一种东西使人物的命运和生存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变。”
这种巨变的萌发之处,也许正是来自城乡背景所塑造出的心理。我对《沈颖与陈子凯》入住酒店的片段印象很深——两人初识,沈颖付账,与陈子凯在高档装修的楼宇内谈情说爱的同时,又能从高处看到城市的大致轮廓。
而换作陈子凯做东,共处的环境就显得寒酸许多。当中有个生动的细节,床头柜摆放的矿泉水是“冰露”——那是一种符号,代表着普通甚至破落的居住条件。这让我想起他的前作《王能好》,其中写到了“优洁士”干洗剂——一种在二三线城市的商场里才会有人兜售的东西。寥寥几笔,精准地勾勒出了人物的生存状态乃至心境。
这也是魏思孝分外看重的地方。“我一直比较排斥过于戏剧化的东西,在我看来那一点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人的处境。”对一男一女的身份与成长背景的设定,则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这点。魏思孝的考量是:“一来确实这样有冲突;二来也符合小说要表达的模糊的城乡观念。”
赵涛在《世界》中扮演女主角。(图/《世界》剧照)
人在城中,熟悉的可能只是方寸之间
9月这次采访结束前夕,魏思孝载我去了淄博市张店区的一条步行街。那是他曾居住过的地方,现今已难再看到往日模样。2007年,他大专毕业,来到这里。他说:“我对家乡最为熟悉,我没有兴致,也没有能力去别的地方落脚。”当时,他与朋友合租,生活节俭,精神还算丰盈。他在电脑中敲下故事,可投出去的稿子,大多杳无音信。
那会儿,他对张店的认知是“大城市”,“尽管当时西边还没开发,市区远没有如今的大,可也足以令我这个农家子弟觉得哀叹。我仍记得,深秋的一个黄昏,天快黑透,我坐在公交车上,看着车水马龙、下班的人们,以及灯火通明的住宅楼,心想,我何时才能在这里生存下来呢”。
10多年后,城市与他均有所变化。淄博因烧烤蹿红,操着外地口音的人与外埠号牌的车一齐涌入,牧羊村烧烤店、八大局菜市场成了人们的共同去处。在开吃之前,人们习惯性地面向镜头,展示锅饼、牛奶棒、烧烤与笑颜。
火爆的淄博烧烤摊。(图/cfoto/sipa usa)
作为市民,魏思孝的直观感受是“市区更为拥堵了,附近的齐盛湖作为景点之一,人也多了起来”。而在另一边,闹市之外,一条快速路也在今年通了车。魏思孝回村更方便了。采访当日午后,他载我上了这条路。
在路上,我问及他身居这座城的体会。他很坦诚:“其实我在城市居住,也只是这么住着而已,熟悉的也就是方寸之间。这样的繁华入眼,却让我内心更为狭窄。而乡村的萧条,我身居其中,却内心更为开阔,屋低、天高,能看到更多的风貌。”
魏思孝说:“去得最多的是孩子学校的门口,其余的,出个小区门都比较费劲。隔一段时间,去朋友的书院喝茶,无所顾忌地聊天,对我来说,是难得的精神上的放松。”除此之外,电影、音乐、球赛,也是他调剂生活的部分。
他的豆瓣k8凯发官方app下载主页上,相隔不久就会出现一部标记了“看过”的影片;我们初次见面时,他一边喝着羊汤,一边举着手机,看某场nba季后赛的最后几分钟,比赛打完,他来上一句:“这得发个朋友圈。”
海岱楼钟书阁如今成为淄博的打卡地之一。(图/zibo.gov.cn)
而这次采访,但凡坐进车里,音乐就会响起。还未出城,音箱里播放的是come and get your love。他的印象中,这是电影《银河护卫队》里星爵的专属bgm。我在关公面前耍了把大刀,说这也是美国动画《福是全家福的福》的片头曲。
“如果真是按照乡村的经历,很难解释我审美的确立。”和村里的同龄人不同,魏思孝喜欢文学,尤其偏好美国文学,爱听摇滚、放克音乐,对科恩兄弟以及杜琪峰的电影也情有独钟。但这些趣味,也并非成年之后的城市生活经历所塑造的。他说:“实质上,你是什么样子,当你遇到某个事物时,自然会迸发出你内心的渴求,我觉得很难一言蔽之。”
写作者要打捞遗迹
魏思孝的故乡是离淄博市区十几公里的刘辛村。这是他大部分小说中“辛留村”的原型,是他的“约克纳帕塔法”,他基本每周回去一趟。比起村貌的变更,村中“孩童长大、青年衰老、老人离世,这些自小熟悉的村民的面孔”,更牵动他的内心。
那些村民,或多或少都曾被他写入小说里。不久前,他回村干活,进家门时,他的母亲正和两个妇女在天井里剥玉米粒。“这两个妇女,一个是刘同庆(《都是人民群众》里的篇目人物)的母亲,一个是冯爱月(《都是人民群众》里的篇目人物)。过了五六年,她俩又出现在我今年写完的长篇里,在小说中有了新的生活轨迹。比如,丧偶、去南京带孩子、身体每况愈下却努力活着。”
魏思孝带我在村中闲逛,尔后又到附近的镇上,遇见新奇之处,便停下来拍照。在不相熟的村民面前,他也能聊上几句。“我带外地朋友过来玩玩。”“月饼是在后面那条街买的,我直接拿的,没问单块的价儿。”能感觉出,相比城市,这儿确实是他更能安放自我的地方。
在《沈颖与陈子凯》之前,他的标签是“乡土作家”。尤其在《王能好》入围了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后,人们对他笔下乡村的探讨更多了。有类似生活经验的人,觉得感同身受;而在此方面缺乏的人,则有了一个入口,去了解城市以外那些鲜为人知的物事。
《余事勿取》是魏思孝“乡村三部曲”的开篇之作。
可前作的鼓励,并没有消解他接下来写作上的焦虑。他更多的心态是,起码要比之前写得好。他说:“不是因为乡村的故事更多,显然,城市更为饱满以及庞杂,但可惜,我只是对乡村更为熟悉。而我显然没有足够的能力,去驾驭更为宏大的题材。但并不是宏大就是好的,当然,偏居一隅也有大文章可做,问题回到了自身的能力上。”为了拓展写作,换一种表达,这才有了聚焦男女情感的这部新作。
当晚,我们没再谈论作品,回到城中。转天一早,我打车到人民公园。临下车时,司机问我是否到这里玩。我说:“见个朋友,他在附近。”她回答:“难怪,这里面都是上岁数的人,年轻人很少来玩。”
这样的境况似乎也适用于魏思孝的文学——用文字留下一些老辈的印记。他说:“如何去处理将来的素材,我并没有足够清晰的判断,可能写作者是需要比时代慢上半拍,去打捞过去我们遗留下的痕迹,从而指引我们前面的道路。”
在我离开淄博前,魏思孝同我在人民公园逛了一小圈。这座公园位于市中心,柳泉路边,绿地很大,中心处还有个泳池。新小说里,这儿是那对背景迥然不同的男女有过约会的地方。我问他对这里还有什么印象。
淄博人民公园老照片。(图/探店淄博)
他讲了一桩往事。
“我仍旧记得初二那年的秋天,冷到已经可以穿毛衣了,全家四口,一起来张店的那次旅行。这是我第一次去市区,也是第一次去人民公园,当时还收门票,里面有动物园,不过动物园也要单独买票,我当然没进去看那些动物。至于其他的记忆,长大成人,公园也免费了,里面有一些高大的树木,在下面躺在椅子上眯一会儿,感觉很惬意。”
他说到“惬意”时,我蓦地想起我们回程的路上,天空蔚蓝,云在当中游走,片状、团状、鳞状、羽状,都极为漂亮,等待信号灯的间隙,他打开天窗,举起手机,将它们定格。他一定没有说谎。
本文首发于《新周刊》总646期
原标题:作家魏思孝:写作者需要比时代慢半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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